“春娘子……”
他感觉喉咙沙哑,不得不翻身起来喝了手头一盏茶水,“我怎么会在你这里?”
叶流春并未理他,伸手弹了个音,叹了一口气:“你兄长与傅相斗得水火不容,你为傅相卖命,不怕伤了他的心么?”
任时鸣冷冷回答:“我没有兄长。”
“月初,”
叶流春唤他,一双美丽的眼睛不同于平时的含情流波,反带了些漫不经心的嘲讽,“当日我初见你,便知你心气儿高,也重情义,最重要的,是与那些士大夫一般,满心抱国,有大志向。”
任时鸣坐在桌前掐着自己的手指,手指似乎麻痹了,完全感觉不到痛楚。
“你再记恨周大人,也不该拜入傅相门下。”
叶流春摇头道,“刑部开公审那一日,你拿证据阻拦,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每每回想,难道不觉得后悔心惊,若那个案子真的因你举动被压下,皇城街上绵延数里的冤屈,该往何处诉说呢?”
“你还真以为他是为了那些女子的冤屈才会如此?”
任时鸣嗤笑了一声,声音却不知为何有点抖,“他是为了铲除异己,就如同最近杜府的命案一般,他罗织证据构陷百官,踩着旁人的骨头往上爬……这招他得心应手,不是第一次用了,我父亲,不就是如此吗?”
周檀带着弟弟进京的时候是冬天。
那日任时鸣刚温完了书,从父亲厅前推门出来,就看见管家引进来两个少年,个子高些那个生得温润如玉,抬手对他父亲行了一个古礼。
他有一双琥珀色的瞳孔,拜礼之后抬起头来,发上覆满了雪花。
父亲在庭前扶两人起身,为他介绍:“鸣儿,这是你临安白姨母家的兄长,名檀,紫檀木的檀。”
自此之后,家中枯燥的书塾里,他多了两个玩伴。
周杨不爱读书,一刻也坐不住,周檀则是个沉稳性子,直着脊背跪坐在案前,一待就能待一个下午,熏香冉冉,将他浑身都浸满了静水香的气息。
他最初看着被父母偏爱的兄弟俩总有些不顺眼,后来便也真心将他们看做了家人,周杨活泼爱闹,同他一起爬树摸知了,周檀持著书卷在院中坐着,他的话不多,耳力却极好,在树下也能准确提醒他们二人是否寻错了方向。
后来周檀三元及第,春风得意,他和周杨挤在人群中,看当年那个大雪纷飞时来的哥哥骑马路过汴河大街,被砸了一头一脸的花。
听闻就连宰辅的女儿从城楼上遥遥一见都惊诧不已,将束发的玉簪掉到了状元郎的怀中。
周檀外放,他去科考,如兄长当年一样骑马从街前经过,满心遗憾不能叫他亲见。
周杨不想科考,一心只想跑去投军,叫父亲抽了一顿。
任时鸣还记得,永宁十五年来临之前那个除夕,是他印象里最后一个圆满的新春。
周檀在典刑寺任职——典刑寺虽无权柄,可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顾之言刻意为他铺好的道路,外放之后刚刚回京便是四品,虽然典刑寺卿是四品最末,可他的同期还在挣扎在谏院底层,哪有这顺畅官途。
名满天下的宰辅最得意的弟子,前路光明灿烂,仕途一帆风顺,将来登阁拜相,几乎是顺理成章。
樊楼远远地燃起满天焰火,那双琥珀色瞳孔一次一次被映亮,又沉重灭下去。
三人醉酒,在祠堂中跪坐叙话。
他问:“兄长可有心愿?”
周杨喝得最多,先口齿不清地嘟囔:“伯父放我去参军罢!
我亦想……金戈铁马,为国守边疆,不辜负父母亲当年的期望!”
他一边说一边突兀地哇哇大哭:“哥哥,哥哥……”
周檀默默地抬手拍了拍他的背,目光中有任时鸣不能看懂的空远,祠堂中烛火摇曳,他低声道。
“我愿……阖家康顺,不负亲友,我为生民立命,保九州清宴,天下安宁。”
谎言。
粗劣的谎言。
现在再去回想,就能发现周檀先前的不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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