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立竿见影地,阿梅利亚就部分放下了对断牙母象的警惕,而卡拉也不再时不时用它那沉甸甸的视线给断牙母象增加压力的重量。
年长者的放松建立在对血亲的爱与信赖之上,它们的行为同样肯定了安澜作为头象的判断力,让她再度体会到了心像蒲公英一样膨胀的感受。
而断牙母象……全盘接受了头象的“异常”
要求。
或者说——它接受了,并且认为自己理解了。
结果等到旱季中期,二代象群因为觅食困难开始往营地移动,远远地能够望见人类搭起的建筑时,能够冲击它思考阈值的事就再度上演。
那天早上难得下了会儿小雨,空气湿度非常舒适,又因为太阳被云层遮挡,背上难得没了火辣辣的感觉,两个象群都选择在草场上漫步,而不是像往常一样急匆匆地寻找树荫遮挡。
软放归区还是老样子,非要说变化的话,也只有外侧几处围栏看着翻修过,两处容易被洪水淹没的土路边上放置着拆下的浮桥,倒是生活在软放归区里的亚成年们变了许多。
萨拉比已经很有了些大姐的样子,带着另外两个弟弟妹妹在门边折腾一棵大树,虽然具体情形被越野车挡住了一半,但能看到簌簌掉落的果子。
为什么强调它的性格改变了呢?
当打头阵的二代象群接近围栏时,约莫是认出了去年曾嗅过很长时间的气味,萨拉比竟然没有带着弟弟妹妹们回避,或是原地防备,而是极其热情地、甚至可以说是急不可耐地走出了门外。
工作人员立刻发现了象群的异动,但架不住门敞开着,没能第一时间把它们带回软放归区;而在二代象群这侧,断牙母象的第一反应是上前阻拦,稍后,它想回想起什么似的,猛然回头一看,却发现安澜也在跟着一块阻拦。
这场景对它来说属实有点离奇,说给一些人类恐怕也没法得到理解:对待更有威胁性的野象群,可以放任幼崽四处玩耍,因为追打游戏跑过一头又一头成年母象脚边;但对待亚成年,还是主动来探望的亚成年,却有着更高的警惕心……
假如安澜解释,她只能说——断牙母象对被饲养长大的动物一无所知。
生活在象群里的亚成年母象多半已经是带崽好手,再不济也因为跟同龄者玩耍过,或者小时候被不小心弄疼过,知道该怎么进退。
可在人类照看下长大的亚成年母象,即使接受过野化训练,也不知道什么样的力气是玩耍,什么样的力气可能招致意外。
诚然,它们有保育员这同样脆弱的躯体做参照,但别忘了,保育员都心智健全、常年和孤儿小象打交道的专业人士,而幼崽,尤其是已经被象群呵护了一段时间的幼崽,简直无法无天。
安澜这样做是出于保护幼崽的目的,而她持续造访营地,则是出于帮助更多同类的目的,但断牙母象毕竟第一次经历这种连续的冲击,它坚牢的处事之道在保育员出现后本就有了一道裂缝,现在更是成了脱离冰架的浮冰,开始随着新生活的波浪摇摆。
知道能让一个个体形成新习惯的只有时间,加之有和保育员接触的历史做参考,现在象群位于软放归区附近,也暂时不需要太多护卫,安澜没有急着让断牙母象适应,而是选择细心地观察、调整,等待它度过这段有些找不准定位和行事方法的时期。
让人讶异的是,这短暂的“格格不入”
竟然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孕育出了一段崭新的关系——不知怎的,断牙母象和阿涅克亚成为了朋友。
阿涅克亚……是孤独的。
莱斯特在多年前遭遇不幸,使它陷入了偏激的困境,很难同象群成员正常交流;而埃托奥在上个雨季被驱离了象群,又加重了这份形单影只。
它或许想要回到过去,成为那个被孩子们深深喜欢着的自己——今年对安澜的态度就是明证——但遗憾的是,它已经偏离那个性格太久,早已无法找回那个温柔又包容的自己。
安澜甚至在某天看到阿涅克亚隔着围栏给后方第二圈舍里的幼崽塞送草料,哪怕明显厌恶这充满着人类与金属气味的网格,它仍然坚持互动了三个小时之久……这放在从前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伤痛将阿涅克亚推出轨道,时间又将这份偏离慢慢修正,最终成了无法贴合又无法远离的模样;伤痛也曾将断牙母象赶出容身之所,让它无望地流离,苦苦地寻找,直到再度走进一扇敞开的门,直到成为这座新房里遮风挡雨的屋檐。
安澜看到了这段友谊的起始——那天傍晚,阿涅克亚与断牙母象在草料堆前狭路相逢,阿涅克亚率先试探地伸出了象鼻;也见证了这段友谊的发展——两头都处于迷茫时期的母象越来越多地待在一起,有时只是安静地站着,但绝大多数时候,它们会去饲喂围栏之后的小象。
在感到惊讶的同时,安澜也把那颗提起来的心放下了。
她比任何人都希望这两头经历过刻骨伤痛的母象能在交流中找到平静。
找到平静,找到快乐,找到寄托,有所期待。
正如每当降雨减少、天气变干,河床里的石头缓缓露出,知道母亲和外婆正在赶来的路上,她就会由衷地觉得幸福一样,安澜希望成为了朋友的断牙母象和阿涅克亚也能感受到这份赴约的喜悦,尤其希望阿涅克亚能够在更加强大、更加稳重的断牙母象的支持下重振旗鼓。
因为生活还很长——谁都不该永远停留在阴云密布的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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