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寒冬之后,观音婢时常忧郁。
近来大约是舅舅家的火炉烧得有些旺,总有些朝中官员借着来府上同他友好交流、互通信息的由头取暖,单是取暖她便也不说什么了,偏偏众人瞧见她之后,原本熠熠生辉的眼中又倏然带上些怜悯,她看得出若条件允许,他们还想跑到她跟前哭一哭的,毕竟死了爹爹是件令人看见当事者就想上去抱着那人的腿痛哭流涕的事。
在目送已数不清第几个瞧见她时,边捏着衣袖边擦泪边嘤嘤嘤语无伦次说着“这娃娃命苦啊,但日后有那样的人家做靠山,必定错不了。”
边告辞的官员们离开之后,观音婢终于捏着碎干粮站起身。
她叹口气,她并不知道“那样的人家”
是哪样的人家,也不清楚为何自己要有“那样的人家”
做靠山,但总觉得大业五年,是极其不祥瑞的一年。
她又觉得,自己与身前那一池在缭绕的薄雾中穿梭的金鱼一样,看不清前路。
因为蹲得时间过久,她的腿有些发僵,一如几个月前她跪在她爹的棺材前磕头那时。
她爹是右骁卫将军长孙晟,从他老人家辞世那日前来瞻仰的人群一直排到长街那头的情形来瞧,她觉得她爹是位极其成功的隋朝将领。
说起来,那日的天气实在算不得好,乌云压头,大雪从半空飘洒而下,她还清楚记得几片雪花灌入后颈后,那激得她不禁哆嗦的冰凉之感。
那时候还不等她扑到爹爹身上便被三哥长孙无宪拉到角落处。
印象中,长孙无宪在瞧见自己时,从没有过好脸色,今日也不例外,是以观音婢心中还是有些怕他的。
长孙无宪一身素衣,鼻尖被寒风冻的通红,他低头瞧着一路趔趄最后摔倒在雪地中的观音婢,冷声问:“你哭什么?我父亲有今日,还不是被你们娘几个害的?”
观音婢的母亲高氏是长孙晟继妻子去世后娶的续弦妻子,但因些前缘,两人很早便认识了,是以长孙无宪一直认为自己母亲的死与高氏有关,虽然这一切不过是他的臆想。
观音婢跌坐在雪地中,胸口处空荡荡的,与她前些年换牙时那漏风的门牙一般,风吹过时,很凉。
余光里有人影渐近,观音婢眼前一花,回过神时人已站了起来。
观音婢抬头,瞧见自己的亲哥哥长孙无忌正面无表情的盯着自己,问:“你在这做什么?”
观音婢瞄了眼长孙无忌身后的长孙无宪,老老实实道:“三哥的癔病好似又犯了。”
观音婢声量不小,听得长孙无宪一阵抽气,不待发作,又听长孙无忌淡淡道:“他说人话时你再听。”
说罢慢条斯理的拍了拍观音婢身上的雪:“走吧,母亲还在找你。”
他边说边拉着观音婢离开,从始至终连瞧都未瞧长孙无宪一眼,仿佛身后的是一团空气。
长孙无宪虽年长于长孙无忌,但在他面前却从未讨到过便宜,眼下长孙晟离世,大家情绪都不稳定,长孙无宪一直压抑着的火终于拱了起来,他抽出腰间挂着的长剑,抬手便朝长孙无忌刺了过去。
观音婢听到声响回头瞧,撞见长孙无宪猩红的眼底,忙将身边的长孙无忌推开,却见长孙无忌一手护住她,另一手两指夹住剑尖,略一使力,但听一声清脆响声后,长孙无宪的剑便失了剑头。
长孙无忌长臂一挥,断剑的剑头擦着长孙无宪的脸颊飞过,直直钉入他身后的树干,长孙无忌仍是未回头,他道:“论剑,你是行家。”
长孙无宪再傻也听出来长孙无忌骂自己贱,他怒极反笑:“你再嚣张又能如何?如今我父亲已故,这家中也容不下你们这些外人,趁我还能与你们好好说话,抓紧收拾了东西滚蛋。”
长孙无忌笑了:“多谢成全。”
对于被迫离家一事,观音婢觉得无所谓,父亲离世后,哪有母亲与兄长哪便是家。
长孙无忌更无所谓,他们与长孙无宪素来互看不顺眼。
从前长孙晟在时,碍于他的面子,长孙无宪还能收敛些,如今父亲一走,长孙无宪连装也懒得装了,再加之父亲身故后,陛下将给将军府的丰厚赏赐直接过到长孙无忌处,他们若是不走,日后的日子估计也不会太平。
长孙无忌靠在车厢闭目养神,身上的裘衣毛色柔顺,亮的发光,衬得他一张本就英俊的脸更是丰神俊秀起来。
他想在洛阳城中置办一处田产,再买间铺子,只是还未等将想法付诸行动,便被听说几人被赶出家门一事的舅舅高士廉找到。
高士廉亲自赶来将几人接回府上,途中鞍前马后的照顾着,一时竟令观音婢生出一种父亲尚在人世的温暖之感。
观音婢还来不及回味当时那份感动,忽然被一粒小石子砸了脑袋,她捂着微痛的前额抬头瞧,正见长孙无忌提着他那把寒光凛凛的大宝剑从门外进来,身长玉立,不自藻饰,却有说不出的倜傥之意,只是日日板着脸,有些让人不敢靠近。
观音婢捏了捏头上的发髻,没散,又低头瞧了瞧水面,仪容尚可,这才暗地里瞟了长孙无忌一眼,转身要回屋。
“糖葫芦。”
长孙无忌的话向来不多,却字字珠玑,就比如说这几乎要淡在风里的三个字,仔细分析起来简直巧妙得令人发指,这生怕自己走掉让他失了面子的淡淡的威胁之意里还透着“你看,我一直记得你爱吃糖葫芦”
的兄妹情谊,可以说是令人感动异常了。
观音婢恨自己不争气,杵在原地呆呆瞧着长孙无忌一双长腿交相迈开,没几步便跨到了自己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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