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钢琴有心跳,不算家具,但有四只脚。
房间里,镜子虚虚实实,钢琴是灵魂。
尤其立式高背琴,低调,偏安一隅,更见涵养,无论靠窗还是近门,黑,栗色,还是白颜色,同样吸引视线。
于男人面前,钢琴是女人,女人面前,又变男人。
老人弹琴,无论曲目多少欢快跳跃,已是回忆,钢琴变为悬崖,一块碑,分量重,冷漠,有时是一具棺材。
对于蓓蒂,钢琴是一匹四脚动物。
蓓蒂的钢琴,苍黑颜色,一匹懂事的高头黑马,稳重,沧桑,旧缎子一样的暗光,心里不愿意,还是让蓓蒂摸索。
蓓蒂小时,马身特别高,发出陌生的气味,大几岁,马就矮一点,这是常规。
待到难得的少女时代,黑马背脊,适合蓓蒂骑骋,也就一两年的状态,刚柔并济,黑琴白裙,如果拍一张照,相当优雅。
但这是想象,因为现在,钢琴的位置上,只剩一块空白墙壁,地板留下四条拖痕。
阿婆与蓓蒂离开的一刻,钢琴移动僵硬的马蹄,像一匹马一样消失了。
地板上四条伤口,深深蹄印,已无法愈合。
阿宝发愁说,我马上去淮海路,到国营旧货店一。
蓓蒂说,我去过两三趟了,马头也陪我去过了。
阿宝说,马头讲啥。
蓓蒂说,马头觉得冤枉,根本不明白,啥人拖走了钢琴。
姝华说,真的,还是装的,现在样样式式,可以搬出去卖,我爸爸讲了,现在捞外快,最方便,预先了地方,带几个弟兄,卡车偷偷从厂里开出来,冲进这种倒霉人家,一般无人敢响,以为又是来抄家,进门就随便,可以随便搬,红木家具,铜床,钢琴,丝绒沙发,地毯,随便搬,其实,是拖到“淮国旧”
去卖,三钿不值两钿,然后,大家吃几顿便宜老酒,家常小菜,毛百叶结,素鸡,烤麸,猪脚爪,啥人管呢。
阿宝不响。
阿婆说,我已经头昏了,是高郎桥的马头做的,还是陌生人做的,根本搞不清爽,我去过“淮国旧”
,后门是长乐路,弄堂路边,毛竹棚里,也摆了旧钢琴,哪里寻得到呢,得我眼花落花。
姝华说,这地方沙发多,家具多,钢琴也多,各种颜色,牌子,摆得密密层层,弯弯曲曲,路也不好走,要侧转身来,店外,仍旧有琴运进来,店员用粉笔写号码。
店员讲,上海滩哪里冒出来这样多的琴,作孽,怨煞人。
我一进店里,就跟阿婆蓓蒂走散了,钢琴,沙发,各种人家的气味,有的香,有的臭,琴背后一样,全部是灰,到一架古钢琴,羽管键琴,西洋插图里有过,洛可可捕金花样,像小写字台,四脚伶仃,上海真不懂,样样会有。
阿婆说,白跑了几趟,每趟出来,蓓蒂就蹲到地上,不开心。
姝华说,这天阿婆进店,先坐到一张琴凳上,后来坐一只法国弯脚沙发,面色难。
阿婆说,是接不上气了,我晓得差不多了。
蓓蒂说,不要讲了。
阿婆说,想想再回绍兴,无啥意思。
蓓蒂拉紧阿婆说,坟墓已经挖光了。
阿婆说,索性变一根鱼,游到水里去。
蓓蒂说,真这样,我就变金鱼。
阿宝说,有了钢琴,也不便弹了。
蓓蒂不响。
阿婆说,蓓蒂一个人也去寻过,琴上有小鱼记号,容易寻到,吃中饭阶段,四面无人,听到有人弹琴,有一个七八岁小姑娘,弹几记,关好琴盖,东西,再开一只琴盖,弹几记。
蓓蒂不动,听小姑娘弹。
姝华说,店员的小囡。
蓓蒂说,跟我一样,是寻琴的。
阿婆说,只能这样子想,如果来人采取行动,明当明拖走,我跟蓓蒂,也只能,两眼提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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