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雨如晦。
天背过了脸,四下漆黑一片,雷电急走,风呼雨啸,街上原本灯火通明的喧嚣归于人散马乱的惊惶。
小贩们慌忙收着摊子,货郎倚着扁担在茶楼下躲雨,顺便买一碗热腾腾的高碎。
车夫急忙赶着马车,车轱辘碾过一个滚在街中央的簸箕。
路人用衣袖兜着脑袋跑,没一会儿全身淋个湿透。
靖恭坊福祥寺后的一个小院子里,沈玦捧着热茶坐在屋檐下,油纸伞靠在脚边。
院中落叶翻卷着飞落,他静静地听外面人群奔走,雨声如沸。
风雨之中,他隐约听见隆隆滚雷般的马蹄声越来越响,那是一群披着蓑衣的黑衣番子正冒雨奔来。
他低低叹了一口气,望向庭中的目光寂寂如月。
十年了,自冷宫一别算起,他与夏侯潋分别已经十年。
最初,他还能听见夏侯潋的消息,继承了横波的无名鬼是伽蓝的后起之秀,带着傀儡照夜行走于黑夜,沉默地杀人。
后来,他听说夏侯潋穿梭于苏杭妓馆,纵情高歌,放浪形骸,歌姬娼女以得其青眼为荣。
再后来,伽蓝的暗线传来消息,夏侯潋孤身刺杀弑心,伽蓝内乱,而夏侯潋从此失踪,音信全无。
夏侯潋就像一滴蒸发在阳光下的朝露,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年前,他的手下在台州黑市意外发现被拍卖的横波。
他审问拍卖商,卖家招供横波是倭寇攻打台州之后,从尸堆中拾得。
但那也无法证明夏侯潋曾经去过台州。
其实,从夏侯潋离开伽蓝已过了三个七月半,他绝无生还的可能。
开头的时候,沈玦还抱着希望,越往后,希望越渺茫,直至今日,或许是他该面对现实的时候了。
夏侯潋,那个刺客,或许早已死在了刺杀弑心那一天,或许死在某个七月半毒发的夜晚。
尸骨腐烂在尘土里,被秃鹫啃食,被蛆虫噬咬。
极乐,终究没有送到夏侯潋的手中。
从此以后,他与夏侯潋,除了来世,再无见面之可能。
满庭风雨落叶,他低头看着檐溜下哗啦啦的流水和打着旋漂走的叶子,伸手接住从瓦上砸下来的雨滴,手心冰凉,风吹过来,脸上也是一片冰凉。
如今,老皇帝病危,药方一连串地开,却丝毫起色也无。
他终于与魏德决裂,将自己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满朝文武,一半幸灾乐祸、袖手旁观,一半推波助澜,恨不得他早点死。
夏侯潋不在人世,他没有了指望,终于可以抛开一切放手一搏。
这一战,成败勿论,死生由天。
马蹄声停在门口,有人笃笃地敲门。
他没有应,门自己开了,钱正德撑着伞大摇大摆地走进来,穿着绯红的绣蟒曳撒,金线绣帽底下是肥白的胖脸,眼睛被脸颊上的肉挤成一条细缝。
沈玦倒台,他得了升迁,执掌东厂成了威风八面的提督,十分有脸面。
风水轮流转,这话很有道理,沈玦风光了这么多年,处处压他一头,现在终于轮到他了。
他踱进庭中,居高临下地看着沈玦,又细又红的嘴角微微勾起,笑道:“沈公公,别来无恙。”
沈玦亦颔首,“劳钱公公挂念。”
沈玦坐在花梨木圈椅里,手里捧着茶,八风不动,笑谈自若,似乎如今落魄失势的人不是他,而是路边的阿猫阿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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