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他苦笑一声,抬眼望向前方。
现在应该是又一日的黎明,可是他眼底,却只是一片黑,一片浓重的,似乎永远无法破开的黑。
他看不见了。
不见这城下万军,不见这浩浩青天,不见这沧桑城墙,不见那已经再触摸不着也的最美的未来和最可爱的人。
他依旧面如霜雪,步伐稳定,在所有带着仰慕和爱戴的眼神注视下,走到城上角楼一侧,有亲兵过来要伺候,他摆摆手,轻声道:“我休息一会儿。”
这是他一生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人群散开,他靠墙坐了下来,一腿微微支起,手搁在腿上,另一只手,无力地垂下来。
看起来便是一个非常闲适淡定的姿势,看起来真的只是休憩一会儿。
他一生谨严端正,处处要和散漫的燕绥做对,从未做过这样的姿势,然而现在他必得做出这模样,然而现在他忽然发觉,原来这样真的很舒服。
全身和内腑的火烧般的疼痛都已经渐渐淡去,身体忽然变得很轻,声响在远去,世间的一切都在离他而去。
唯有脑海里的一切前所未有的清晰,如潮水般逆卷沓来。
一忽儿是绑在床上戒毒,于蚀骨的苦痛里听铁链铮铮作响,熬那世间最长的夜,忽然有人拖了板凳来,声音甜美:“哎,我说个故事给你听。”
一忽儿是三人共坐,一点灯火,半盘零食,听那小板凳上的少女,说那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红楼梦,时不时互呛几句声。
一忽儿化为溪流水上,那大家闺秀和他手搀手,两人都只有一只脚完好,便各自蹦着,像一对狼狈的青蛙。
她说:“瞧,我们连蹦都这么心有灵犀。”
一忽儿却又幻化了雪白花墙,墙上覆盖青瓦,每次晨起练剑经过那道墙,便忽然会有一支花撩上他鼻尖,却总是只见花不见人,他若不理,那花就轻轻一撩,他若拨开,那花便倏忽消失,伴随墙那边一声轻笑。
笑渐不闻声渐悄。
多情总被无情恼。
那些或秾艳或清淡的画面都渐渐远去,最后化为军旅帐篷里那厮缠一夜,泛着芍药香气的被褥里探出雪白的双臂,颤颤地搂住了他的脖子,那个声音在他耳侧一遍遍说:“但为君故,无所不抛。”
无所不抛啊……
沅芷,你想必在回京的路上了吧?但望以后天京的霜雪季节,有人记得为你加衣。
有些话终究没来得及说,有些礼物终究再来不及赠出,但是此刻我却是庆幸的,若我说了,赠了,你还怎么抛呢?
忘了……我吧。
他缓缓垂下眼睫。
一直抓着剑的手,微微一松。
长剑呛然落地。
城外的风携着雪扑过高高城墙,扑向他的脸庞。
再静静停留。
炮火在升腾,巨石在飞翔,城墙不断颤抖,周围的人在又一波攻击中奔走,高呼喊叫,每个人经过闲闲坐着的林都尉身侧,都会看一眼,怜惜着他的疲倦,庆幸着他一直在,再满腔勇气地投入到激烈的战斗中去。
那一处静坐的人影,渐渐覆满了霜雪,长长的眼睫,都一片簌簌银白。
不落。
城墙上忽然人影一闪,有人高喊着“我是林都尉亲兵!”
举着林飞白的令牌,爬上城来,身后还背着一个人。
城头守卫认得他是林都尉的亲卫,便都让开,他背上那女子一落地,便向守军人群中冲去。
周沅芷心急地拨开一个又一个疲倦的,铁甲覆盖全身的士兵。
不是,不是,都不是。
她在人群中穿梭,疯狂寻找,不管那追在身后的箭雨和炮火。
林飞白在城上,林飞白为什么不在城上!
身后有人呼喊,她听不见,也不想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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