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离开。
在泰山崩塌以前。
换回寻常衣衫,她最终还是舍不得,将两千余银票还揣好在荷包;明令强行留住了小邵与童昌琳,她再甩下两名贴身婢;不过自己骑了小红马,正当无处去时,落香庵里传话说段姬病重救命。
哪有比这更好的消息?她能驭马前来,简直像是撑了最后一口气回光返照!
此刻她躺在七八人公用的通铺上,抬眼看着结了蛛网的房梁。
破旧被子盖在身上,她有些困了,日子寂静地寻常。
兜兜转转生离死别,大约什么都没有改变,哪怕她想要矫揉造作落下些泪来,肚子里竟然空落落一无所有,胸膛内反而有些麻了。
段姬说尼姑庵里活着可不简单,每日坐禅、课颂、斋饭各有定时,哪怕她尚且只是带居士,本也容不得这般放懒。
“何况不敢给住持知道……我只是吓得眼黑心慌、喘不过气来,实在需要请你镇镇场面。”
午后的课颂声起了,满院佛像正静静聆听。
“主家买了戒牒,却过了春日的受戒大会。
带修行得等到秋日里……或许还得求殿下恩典,准许放了此身自由……主家却未必肯张这个口……寄人篱下,粗活重活皆要亲历亲为——我本是农户出身,这些算不得什么。
只是、只是……”
她欲言又止,李木棠也不多加追问:“只是我有一件好奇事。”
段姬咽口水,小心点点头,“你既然不再是媵侍……虽然是以后不再是;现在也没有法号,我要怎么唤你?”
“禾苗。”
那张沉鱼落雁的面目轻轻红了双颊,眼中荡出一些似有似无的泪水,“禾苗的禾苗。
本是乳名……就叫做禾苗。”
李木棠想,以后的日子同禾苗一起过或许也不赖。
总之这人生得赏心悦目,又胸怀锦绣文章。
“‘吾党有直躬者’,是叶公问孔子,故乡有人正直,哪怕是亲生父亲牵了别家的羊羔,也要出面作证。
孔子却不以为然,认为亲亲相隐,与大梁律所言正是如出一辙……颜斶这段,如我所记不错,应当出自《战国策》。
颜斶这位隐士试图向齐宣王证明士子比王高贵的例子。
颜斶后来挂冠而去,就是齐宣王知晓其能,也是悔之晚矣了。”
别看禾苗谈史论经头头是道,说佛论道却居然全无慧根。
李木棠陪她躺了些时候,好似不知从何而起的惊惧便好了大半。
下午坐禅来又坐不住,读经去又磕磕绊绊,唯有洒扫值殿、洗衣种地居然做得虎虎生风,在李木棠看来实在是糟蹋人。
可谁让她肿了俩膝盖动弹不得,晚间一顿斋饭还得托禾苗的福呢。
她们这些居士且还算是好的,比沙弥尼劳动得少、吃得好、住得更宽敞——据说东面僧寮里同样面阔三间的屋子得睡十来人。
“小小院落,有这么多出家人?”
李木棠不解,禾苗偷偷告诉她,有小一半是今年放出宫来的老姑姑,没有例银拿,山高路远也回不去家,干脆就在这京城的尼姑庵中栖身。
甚至还有些拿不出钱赎一张度牒,就和她们同榻而眠做居士打白工哩。
“剩下的,要说真正有佛缘自己要出家的说实话没几个,不都是被夫家休弃出门或是成了寡妇,实在没处可去,求一口饭吃、讨一间屋子栖身,仅此而已。”
阿蛮与禾苗,又如何不是其中之一。
天亮得渐渐早了,李木棠早课起不来,自讨腰包捐了些香火钱,总算可以去观音殿蹭把椅子无所事事消磨时间。
一日从早到晚,据说香客寥寥,她大多数时候要望着殿外匆忙来去的沙弥尼呆。
禾苗大好已用不着她作陪,赖在这里说实话是想避避京中蜚短流长是是非非。
不是李国令,不是李姑姑,更非荣王未婚妻,她李木棠就要过两天岌岌无名的寻常日子,好像那地头嚼烟的懒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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