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都打过照面,不过有些不记得名字。
刚才耀武扬威那个是四品军器监家的梅钏,听说本来要做通房丫头,日常就把自己当半个主子的,不知道怎么也跟着进宫来了。
旁边……满身红的叫红络,还有……”
她话没说完,就应着那头招呼,笑嘻嘻赶上去热切攀谈,只留木棠傻楞在原地又犯起糊涂。
距离迈入敬德门已经过去半炷香时间,天际已蒙蒙微亮。
小丫鬟却好像还睡在夜色里,被疲惫与恐惧蒙住了双眼,只顾揉皱新衣衣袖,手足无措惶恐异常。
可若她能仔细看看:周遭黛瓦白墙朱梁,画作般相映成趣,哪里是三福堂那简单装饰可比;歇山顶的房檐,又哪里是区区五品官宅邸敢僭越使用的仪制;还有面前那两人:火公鸡眼神四散流转,高昂了头颅正享受着周遭婢子们的夸赞,浑身上下哪有一丁点儿林怀章消极避世的懒散?黄鹂鸟四面呼应不时点头而笑,又何尝有半分林怀敏唯我独尊、自以为是的骄蛮?
院落那头各家陪嫁侍女围着那二人交谈甚欢,院落这头木棠一叶障目,只扯住新衣退后。
她还险些撞着人——来人又高又瘦,向外一点脚,轻轻巧巧便将她避过。
那一袭橘色半臂裙襦,炽热得仿佛晨曦的颜色——
天光,好像就在此时畅畅快快地亮起来了。
“诸位,”
那昭和堂一等宫女步履不停、行至院落中央先行下一个平礼,她声音敞亮清脆,轻易便引去众人目光,“实在对不住。
胡姑姑有些私事,稍晚些才能过来。
列位起早进宫多有辛苦,且先喝点茶,润润嗓子吧。”
“姑姑安排得这般周到,实在是麻烦。”
黄鹂鸟弯了眉眼,先声替众人道谢,“姑姑有事,我们等着就是了,天都还没亮呢,站着活动活动筋骨,岂不正好。”
除开角落里绞着手不知所措的木棠,两方和和气气又对面行过一轮礼,高个宫女向旁一让,身后三名宫人各脱了茶盘鱼贯而入。
有人恰巧自身侧,与木棠擦肩而过。
于是几乎是瞬间,木棠已认出她来:是方才所谓冒名顶替的那领路宫女。
她年岁较自己还要小些,双颊微鼓、好像正忍着一个哈欠;双手微抖,迈的步子是一步长一步短;低眉顺眼,那呼吸断续而轻微。
她好像、好像另一个“木棠”
。
天那边行来一朵云,遮住熹微的晨光。
木棠捧着茶杯站在墙下,就好像做起沉闷的梦,在梦中看见她自己。
她看见自己往“林怀敏”
身前一站,高举茶盘垂眯起眼睛;她看见自己脑袋一点一点,不过片刻便昏昏欲睡;她看见——最为清晰地看见,“林怀敏”
一口饮尽了茶水,又将茶盏重重拍下;茶盘随即脱手倾倒,瓷盏摔碎、四分五裂,她看见、她知道自己会慌里慌张跪下去,甚至差点被碎瓷刺伤膝盖——
然而那个“自己”
并没有。
那……那不是她自己?
面前的景象骤然变换,就像戏班子才起了调就急着要谢幕下台。
小宫女儿先高扬声调一声惊叫,向后猛地一跳。
才背过身去的瘦高个儿立即循声看来。
“正月里头,碎碎平安!”
红公鸡反应迅,黄鹂鸟跟着迎上前去,挽了胡姑姑的代言人热情洋溢要套起近乎。
至于那闯了大祸的小宫女?早趁此机会溜之大吉。
于是烟消云散,一瞬间旭日初晴,什么阴谋算计居心叵测统统消弭无形,只留下满地碎瓷熠熠生辉,攫去木棠所有的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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