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几次被从海里叫出来,风吹到身上岳江远还觉得冷,到后来就整个人都麻木了,哆嗦都不哆嗦,安安静静披着大浴巾听唐棣文说戏。
唐棣文也不晓得是不是给孩子折腾够了,一改平日点到为止的风格,每一次喊停之后指点的都格外细致,岳江远那冻得麻木的差不多的脑中,忽然浮出过去的某个片断——他已经不是当事者,而回到最初的旁观者的身份,看唐棣文、章逸、柳婧为一个画面共同检查探讨。
“你走神了。”
唐棣文轻轻提醒他,“都明白了?”
“嗯,再试一次。
天气又阴了,正合你意。”
海浪大得多,海水之中他实在渺小得很,一个接一个的浪头打过来,被牵扯着如同身不由己的傀儡木偶。
他绝望又恐惧地把任何一件飘到他身边的东西用力地掷到远方,然而海浪却嘲笑似的把所有东西送回来,离他更近,那些东西,本就是挥之不去的往昔云烟。
海水里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思维飘得更是远。
飞溅的海水打湿了脸,连隐形眼镜都在奔跑和摔倒中失去一只。
他就在一片朦胧中往前走,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得太远。
所以当一个浪迎头过来时岳江远还来不及有所反应,意识到之后耳边只听见半句简的尖叫,而后眼前一黑,肺压得喘不过气来,这时候终于明白,原来被卷到浪里去了。
好在浪很快退去,他重新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外,远在沙滩上的简才绷起来的弦这么陡然松懈下去,差点就晕了过去,还是旁人手快一把架住她。
她惊魂不定,冲着唐棣文吼:“你疯了?他根本不会游泳,这么冷的天,一遍遍地拍,眼看他往深处走你也不喊停?你疯了啊!”
唐棣文目不转睛地盯着监视器,一直搁在扶手椅上的手痉挛似的微微往前一推,过了一刻好像才明白简是在对他发脾气,却不理会:“不要叫,这是现场收声。”
“你……”
她原来要说“你不是我老板”
,但话还没出口先被刚才架住她的乔琬掩住了口。
简气是气,但看到监视器里的岳江远,怒气顿时被油然而上的凄凉取代。
那就不是他了。
镜头的男人没有年龄,也不在乎姓名,茫茫然站在水里,海水没到他的胸口,他望着那所有的东西也累了,迟缓地转动着目光,看它们被送到面前,潮水退去又被推远一点。
反复,反复。
他怔怔地伸出手,把刚才拼命要抛弃遗忘的东西拢一拢,围到身边,最后的姿势,停留在拥抱上。
时间给予的纵然不全是善物,却无不在人生的枝干上刻下烙印。
简盯着一方屏幕上那张从容镇定的苍白脸庞,终于泪流满面。
雨不知几时起,落下来了。
唐棣文这时才稍微移开目光,从随身带的烟盒里取出一支烟。
黯淡的天气下,这种老式的银质烟盒看上去优雅得体。
他点头:“好了。
你们谁去把他拉回来,他已经走不动了。”
从海里出来,岳江远就甩来搀扶他的人,径直走到唐棣文面前,眼神近于挑衅,呛过水后嘶哑的声音还是很定:“不行再拍一次。
这是现场收音,但我听见简的声音了。”
他说完坐到唐棣文身边的位子上,等着看刚才拍完的那一条。
然而最终的效果显然把他自己也震住了,那么的绝望和疲惫,但是不懈。
而那个预料之外的浪冲过来之后,他慢慢从水里浮出来,这是近岸,海水的颜色浅,四溅的水沫打在冻得发白的脸上,他只是轻轻咳了咳,涌上解脱的神情。
岳江远嘴唇动了动,有点艰难地把接下来的话说顺畅了:“最后那个把东西拢起来的镜头是我糊涂了……不是你的剧本,我不是要改你的电影……”
他突然什么也说不下去,面无表情地睁大眼睛盯住监视器好半天,才继续面无表情地开口:“我不知道雨什么时候停,至少让我去换身衣服,就在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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