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因为佛曰:不可说!
自老四死后我懂事,懂的第一件,便是不可说。
国运一卦、惊天谋变,不可说。
阴阳冥婚、红白囍事,不可说。
不可说,不能说,不必说。
一说即是错,动念皆罪过。
看官!
您道这往事就要唏嘘作结?自然不!
否则又何来艳史千回百转?彼时我正轻狂,无知无畏,敢想敢为,少年人的妙处正在于此,昔有泼猴为观音历九九八十一难,我便是为他等上百八十年又有何难?所谓情之一字,使死者可以生,生者可以死,你我前生烧了断头香,这一世又遭旧债长,却何妨?相约百年,若谁九十七岁死,奈何桥头多等三年便是——
我便抱定这样一颗笃定之心,看他兄友弟恭,看他潇洒半生,看他从容赴死。
与君今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我代他孝亲敬长,代他看门立业,代他扶柩守灵,终于那一日他死了,我痛哭而后大笑,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你一生渡人,也总算是渡了己身!
我到奈何桥头等他,他渡人渡鬼渡神渡佛渡妖渡魔,也终于能来渡一渡我。
然而我等他三年,三年又三年,终有一日阎王又嫁女,我看那十里红妆打桥头走过,大彻大悟——观音指点造化,却不是要成全泼猴的本心俗念,而是要他做得大自在的斗战胜佛。
我大彻大悟,大喜大悲,唢呐声中我抢了那新娘霞帔,掀了那孟婆汤水,疯疯癫癫唱了三天三夜的西厢。
我像大唐那年的星宿子,唱尽一千一百首太白诗,饮尽一千一百盏长生酒,唱尽西厢三千遍,饮尽前尘三百杯,最后连众阎王都到桥边指指点点,诸般作态比人更像人,看啊,这代诸子终于疯掉了最后一位!
最后兄长亲至,那时老四还没醒,罗刹凶相毕露,将闲杂人等一通料理,搬了椅子坐在桥头,我唱戏,他掌弦,形影相吊,好一对亲上加亲的未亡人。
他直等我嗓子再也发不出声音,才开了尊口,用一句话把我劝回。
他说:他在蜃楼为你留了东西。
这是我的救命稻草,亦是断头铡最后一刀前的骨折筋连,蜃楼中五百八十万四千八百六十七个房间,我失心疯找了一年又一年。
泼猴推倒莲台,大闹落伽山,却再也不见观音踪迹,唯剩头上一道金箍,勒得我皮开肉绽双目流血。
后来我干脆自己砍了自己脑袋,朱雀非神魂受损不得死,我不得好死,此身千手千眼千疮百孔,你可以亲吻我的头颅,也随你拿去蹴鞠玩。
后来我不再发疯,泼猴终于学会一些礼数,悲苦贪嗔胡乱描摹一张画皮,囫囵妆作人相。
我开始学会从容推开下一扇未知之门,时间钝刀割肉,我慢条斯理杀死一个又一个日夜,蜃楼四万八千丈,镜花水月好风光,我活得不算长久,也算不上于此蹉跎最久之人,更不是其中最疯狂的疯子,和六尺青铜之下的诸位罗刹相比,我至多是个病人。
所谓不疯魔不成活,兄长豁身改命,是自个儿成全自个儿。
我终于明白自己疯得远不够猖狂,是以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看官!
想必您就要问我,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怎就不能痛痛快快神魂俱碎?看官!
这就是您这局外人的袖手凉薄了!
若您亲眼见过那样如火如荼的一个人,金玉做皮刀为脊,他教我自惭形秽,连发疯都是种矫情,您若被那样一个人教诲过,哪怕只是被他的刀风掀开眼睑,看一看这大千人间,您必会死心塌地为他守着这山河。
他教我不敢懦弱。
九品莲台阶下拜,安敢摧眉折腰事心魔。
看官!
或许这将是您看过最寡淡的艳史,从头至尾不过一介病人之痴言妄语,但那最鲜花烹油的盛景您已看尽了,我这附录薄言怎敢比肩?想必您会记得那幕终的高潮——朱雀送亲,判官司仪,阎王观礼。
那是怎样声情并茂的一台好戏,但我今日要讲的不是有情人终成眷属,而是新娘身上的一袭嫁衣——那仿佛是观音留下的最后一笔遗赠,命中注定被我在蓬莱事毕后翻出。
当日水天之境从未有过的人声鼎沸,太岁折腰戏球,众生起坐喧哗,我照例打开新一间房门,看到里面挂着一袭霞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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