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除了马师爷之外,又有特地邀请的“公亲”
,近于陪审员的性质。
各房只派了一个男子作代表,大房是大爷,二房二爷没了,是二奶奶,三房是三爷。
季泽很知道这总清算的日子于他没有什么好处,因此他到得最迟。
然而来既来了,他决不愿意露出焦灼懊丧的神气,腮帮子上依旧是他那点丰肥的,红色的笑。
眼睛里依旧是他那点潇洒的不耐烦。
九老太爷咳嗽了一声,把姜家的经济状况约略报告了一遍,又翻着账簿子读出重要的田地房产的所在与按年的收入。
七巧两手紧紧扣在肚子上,身子向前倾着,努力向她自己解释他的每一句话,与她往日调查所得一一印证。
青岛的房子,天津的房子,原籍的地,北京城外的地,上海的房子……三爷在公帐上拖欠过巨,他的一部分遗产被抵消了之后,还净欠六万,然而大房二房也只得就此算了,因为他是一无所有的人。
他所仅有的那一幢花园洋房,他为一个姨太太买的,也已经抵押了出去。
其余只有老太太陪嫁过来的首饰,由兄弟三人均分,季泽的那一份也不便充公,因为是母亲留下的一点纪念。
七巧突然叫了起来道:“九老太爷,那我们太吃亏了!”
堂屋里本就肃静无声,现在这肃静却是沙沙有声,直锯进耳朵里去,像电影配音机器损坏之后的锈轧。
九老太爷睁了眼望着她道:“怎么?你连他娘丢下的几件首饰也舍不得给他?”
七巧道:“亲兄弟,明算帐,大哥大嫂不言语,我可不能不老着脸开口说句话。
我须比不得大哥大嫂——我们死掉的那个若是有能耐出去做两任官,手头活便些,我也乐得放大方些,哪怕把从前的旧帐一笔勾销呢?可怜我们那一个病病哼哼一辈子,何尝有过一文半文进帐,丢下我们孤儿寡妇,就指着这两个死钱过活。
我是个没脚蟹,长白还不满十四岁,往后苦日子有得过呢!”
说着,流下泪来。
九老太爷道:“依你便怎样?”
七巧呜咽道:“哪儿由得我出主意呢?只求九老太爷替我们做主!”
季泽冷着脸只不做声,满屋子的人都觉不便开口。
九老太爷按捺不住一肚子的火,哼了一声道:“我倒想替你出主意呢,只怕你不爱听!
二房里有田地没人照管,三房里有人没有地,我待要叫三爷替你照管,你多少贴他些,又怕你不要他!”
七巧冷笑道:“我倒想依你呢,只怕死掉的那个不依!
来人哪!
祥云你把白哥儿给我找来!
长白,你爹好苦呀!
一下地就是一身的病,为人一场,一天舒坦日子也没过着,临了丢下你这点骨血,人家还看不得你,千方百计图谋你的东西!
长白谁叫你爹拖着一身病,活着人家欺负他,死了人家欺负他的孤儿寡妇!
我还不打紧,我还能活个几十年么?至多我到老太太灵前把话说明白了,把这条命跟人拼了。
长白你可是年纪小着呢,就是喝西北风你也得活下去呀!”
九老太爷气得把桌子一拍道:“我不管了!
是你们求爹爹拜奶奶邀了我来的,你道我喜欢自找麻烦么?”
站起来一脚踢翻了椅子,也不等人搀扶,一阵风走得无影无踪。
众人面面相觑,一个个悄没声儿溜走了。
惟有那马师爷忙着拾掇帐簿子,落后了一步,看看屋里人全走光了,单剩下二奶奶一个人坐在那里捶着胸脯嚎啕大哭,自己若无其事地走了,似乎不好意思,只得走上前去,打躬作揖叫道:“二太太!
二太太!
……二太太!”
七巧只顾把袖子遮住脸,马师爷又不便把她的手拿开,急得把瓜皮帽摘下来扇着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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