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便摇摇晃晃地起身,弹剑高歌,“男儿可怜虫,出门怀死忧。
尸丧狭谷中,白骨无人收……”
那宝剑在他手中似有灵性,敲击起来犹如金玉羯鼓;而慕容冲不过弱冠,声音仿佛天生带着泼天富贵、花团锦簇,然而此刻唱起这慷慨悲凉的战歌来,竟也不显得突兀,周遭人不过听着,眼前便浮现出衰草萋萋、白骨离离,还有残破旌旗、断剑瘦马来。
他最后一个尾音戛然而止时,淝水剑铿锵余音仍在,闷闷地敲击在苻坚心里,半天喘不上气来。
慕容冲醉倚阑干,将长剑归鞘,“陛下可否愿将此剑借给臣,待陇西平定之后臣再归还?”
苻坚一时并未言语,面上也看不出什么特别的神情。
一旁的苻宏已经急了,起身去扶他,“阿房侯,你醉了。”
慕容冲挥开他,手指紧紧扣住手中剑柄,只看着苻坚,对着他笑。
苻坚阖上眼,“朕便等你凯旋而归,物归原主。”
“臣定会完璧归赵。”
苻坚沉吟片刻,起身举杯,“朕现下算是明白了,王弟苻融所作之歌,经由阿房侯之口唱出来,这是阿房侯在以歌进谏呐。”
慕容冲自己听着也有些懵,须知他方才真的只是单纯喜欢那苍凉曲调,想为大家助兴,顺便逗逗苻坚而已,如何就变成进谏了?
“中原久遭兵燹,生民苦矣,朕心甚为不忍。”
苻坚随手取了桌上一份折子,“朕这些时日均在草堂寺礼佛,一回来便见了这折子,宏儿,你阅后告诉大家讲了什么。”
苻宏恭谨接了一看,便大惊失色,“王父,不可啊!”
苻坚笑笑,“还是这么沉不住气,先告诉诸位这折子是谁上的,又说了什么。”
“回王父的话,此折是宾都侯慕容垂所上,想要劝谏王父东征晋朝。”
与谢氏结亲之事只有宗亲和少数几人知晓,慕容冲也未告知慕容垂,因而慕容垂还以为猜中了天王的心思,径自沾沾自喜。
孰料如今的苻坚,早已畏战,听闻淝水二字便有心悸,听闻谢安眼皮都要跳上几跳,如何还敢去做那效仿秦皇一统天下的美梦?
“尔等怎么看?”
苻丕苻晖二人对视一眼,“儿臣以为不可,但若是王父圣意已决,王父剑指之处,便是儿臣身至之所向。”
其余王子年纪尚幼,也便跟着附和道:“儿臣等附议。”
“凤皇呢?折子是你叔父上的,难道事先就没和你通个气?”
慕容冲好不容易站直了身子,“回陛下的话,臣与叔父已两年不曾私下叙话了,这折子的内容臣一概不知。”
“嗯,那你自己怎么看呢?”
慕容冲看看他的脸色,侧头笑道:“臣之本意,已在歌中,无需多言。”
苻坚在心中暗自感慨其奸猾,起身举杯道:“天地神佛作证,朕在此立誓,灭凉之后,终朕在位之时,绝不先起干戈。”
众人未反应过来,一时死寂,不知是谁第一个奉承道:“陛下仁心仁德,此乃大秦之福,苍生之福,天下之福!”
一片颂圣之声中,苻坚立于原地,静静地看着众人,他不禁在心中想,出现在此筵席上的,均是他至亲之人,上一世不论自己多荒诞不堪、多好大喜功,这些人都不曾有丝毫背离,可因为自己却大多落下个身首分离的下场。
此生,只愿这些与自己骨肉相近、血缘相亲之人,都能平安喜乐。
苻坚举杯饮尽,“朕不比你们这些年轻人,此刻已有些乏了,明日并无朝会,尔等且开怀畅饮。”
目光又投向一旁肃立不语的慕容冲,淡淡道:“此间闷热,朕出去透透气,阿房侯伴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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