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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芸这才饶过屏风,拿起旁边圆环型的盖子将浴桶盖上,望着只留一颗脑袋在外面的儿子,问:“今儿,我儿想听什么?”
吹箫想了想,道:“上次娘讲淮南兰遥知味甘,微涩,有强筋健骨之功效,但此药该如何用?我还想听娘多讲些天灵地宝。”
刘芸笑笑,理了理头发,赞道:“我儿果真用功……淮南兰遥知需配以无根水,用地火焚灼三个时辰……”
此次药浴一泡便是七日,期间刘芸往里投了七次药包,次次给吹箫不同的感受,极痛、极酸、极麻、极痒……那滋味就仿佛从肌肤往内钻破皮囊,一直渗入三魂七魄,这其中种种滋味实不足与外人道也,是以,一出房门,吹箫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刘芸见此场景,心头一酸,侧过身从床头的小匣里取了银钱,摸摸儿子的头,柔声道:“我儿好生歇息歇息,娘去置办桌饭食与我儿。”
吹箫疲惫的点点头,勉强道了一句辛苦,便和衣上了床。
刘芸叹了一口气,走出了家门,可此去她如何也料不到今日会听到怎样的消息。
荆国神宗六年,泾河汛期泛滥,河道淤积,致使河水肆虐,两岸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地。
沛郡官场贪墨治河银一案事发,神宗震怒,下旨将沛郡一干官员通通下了大狱,并命刑部彻查此事,刑部尚书严俊成早年与樊府有怨,得了旨意,哪有不得意的道理?且他平日便有收集樊府的马脚,贪墨一案也早就耳闻,是以不过短短七八日时间,贪墨案所涉人员、银钱等全部被严尚书掌握,连账本都一本不拉,全部呈上与神宗,并上了一本忧国忧民的折子:“……泾河两岸占乡、景永、泗阳等地目之所及,皆水也,浮尸遍野,百姓流离,食不果腹,竟有同根相食之骇人听闻事矣,民怨惊天。
臣闻此声,愧不能寐,然沛郡一干官员坐拥华服美食……”
折子里重点描述了沛郡官场的腐败,将樊府的富贵陈述的尤为详细,最后,严尚书当然没忘记沛郡贪墨案涉嫌的官员家产清单都附了一份上去,涉案官员一十八名,资产共折合白银三千三百八十三万九千六百八七十一两。
时年正值神宗为银钱发愁之时,见此单,哪里还能不怒发冲冠,当下便摔了折子,着人拟了一份圣旨,八百里加急送到了正在沛郡审案的严尚书处,圣旨上洋洋洒洒的写了大长篇幅斥责了沛郡一干官员有负皇恩、罪该万死的行径,结尾处是对此案的批示,其实总结起来也只有几个字,那便是:“所涉人员全部抄家,女眷发配教坊,男丁流放千里,祸首斩立决!”
不过七八日光景,世事便斗转星移,那权势滔天者一朝落马,比贱民尚不及,彼时刘芸出门买吃食时,方才知道樊氏一族被下了大狱,这消息不得不说叫她意外不已,挑眉暗道省得自己花费功夫,然又转念思及儿子前两日之反常,眼光一闪,心里便有了计较。
吹箫结结实实的睡了四个时辰才在刘芸的呼唤中醒来,桌上摆了四菜一汤,香气扑鼻,尽是平日里他爱用的,吹箫闻到饭香才惊觉自己腹中早已饥肠辘辘,匆匆梳洗了一番,便坐下狼吞虎咽。
待儿子吃完,刘芸才提起樊家之事,听到樊睿伯被处死,樊家男丁流放的消息,吹箫嘴角便有了笑意,那个讨厌的樊延熙终于不见了,至于那些礼,吹箫也不怕人查,樊延熙一早便是要拿刘芸当外室养的,自然不能着媒婆来下聘,无媒无聘的,他们又未曾食过樊家的饭,用过樊家的银钱,怎么也牵扯不上。
见儿子如此表情,刘芸哪里还猜不到儿子做了手脚,暗叹了一声,便将儿子扯进怀里一阵摸索:“一个小人儿,理会这些子作甚,总归有娘在,断不会让人欺负了我二人去。”
吹箫舒舒服服的靠在他娘怀里享受着母亲的爱抚,一点也不觉羞涩,也不回嘴,乖乖的听着刘芸念叨他,左右他事情已经做了,也不过是让娘念叨两句。
只是那几面镜子需得快些收回,现致使沛郡正气退散的祸首已伏诛,天道必不会放任沛郡而不理,若再继续聚煞,恐遭天劫。
刘芸絮叨了好些子,见儿子低眉顺眼的听着,这心里头又是骄傲又是心疼,骄傲于这么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身子又弱的小东西竟也有如此通天的手段,又是心疼儿子才几岁便要耍如此手段来维护亲娘,百感交集之外又有些放心,随着吹箫的长大,她也越觉得身子骨大不如从前,近日更有所感召,她,怕是没两年好活了。
想自己既无父兄长辈可靠,又无至交好友可托,留下十二三的小儿子,纵使死了也是不安的。
现在,她也是能稍稍放些心来的吧。
此事一过,母子两个的日子又恢复了平静,刘芸仍旧隔三差五的出门采药,闲时给吹箫传授《药经》,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她身子渐渐的弱了下去,不是生病,就像是浑身的生气被什么东西抽走了一般,原本丰盈的脸色都挂上了苍白,整个人犹如一日将尽的太阳,泛着浓浓的暮气。
吹箫每每见此,心中便是一阵涩然,恨不得没生这双琉璃眼,没见着刘芸身上一日多过一日的死气。
可,人不可自欺,命该如此,躲也躲不掉。
神宗九年十月,刘芸倒下了,她睡的时日一次比一次长,身形也迅速的消瘦下去,吹箫看着她,想起刚出生时,刘芸护着自己从层出不穷的追杀中杀出一条血路的凌厉身影,那样的杀伐果决,丰姿无限。
但此时,她却躺在那,苍白而虚弱,单是看着,心里就泛疼,那种绵绵的钝痛就像钝刀子一刀刀的割着他的心脏,又仿佛有人慢悠悠的伸出手扼住了他的喉咙,一点点的收紧,那种窒息的无力感让吹箫整个人都显得麻木了。
他始终没有哭,甚至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沉默的侍候刘芸汤药饭食,但这反应竟比大悲大痛更叫刘芸心忧,她能感觉的到,她儿子已几乎心如止水,竟是比她这个将死之人还要沉静,仿佛失了所有的人气,这世上所有事也叫他不感兴趣了一般。
她甚至担心,自己这个不中用的一去,吹箫便会听天由命的等带死亡。
这万万不能行!
她刘芸拼尽了一切才保住的宝贝儿,怎就能只在世上短短十余载?他得活着!
活的肆意,活的快活,活的没有什么遗憾了方能从容就死!
神宗九年的冬天格外的冰冷,刘芸终于撑不下去了,这日吹箫自刘芸房内的小榻上醒来,照例去看他娘,然空空如也的床铺却叫他吃了一惊,急急走出房门找寻,才刚转个弯便看见刘芸正提着一个食盒款款而来,那纤弱的身子裹在厚重的棉服里,显得飘然欲仙,西门吹箫注意到她娘已经细细的梳妆打扮过了,涂了脂粉,上了唇红,连脸色都红润了不少,仿佛从未虚弱过一般。
吹箫浑身一震,伸手扶住了房门,刘芸身上那浓浓的死气隔着大老远他都看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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