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之前,王宝根无数次产生自己做村长的念想,他的年纪、辈分皆不占优势,族长指定当不得,可村长却能争他一争。
毕竟有资格当族长的唯有九叔跟四哥,他二人都是憨厚老实的性子,着实做不得这个村长,与王宝兴同辈的人里头只王宝根自个儿最有可能,谁成想因为官兵们几句戏言,族人们竟会想到木槿一个妇人身上去。
王宝根无疑很失落,因此始终不曾说话,待冷静点再想想,木槿在漫长的逃荒之旅中发挥的作用不比王宝兴小,因为她妇人的身份,便被族人们理所应当地排除成为村长的可能,王宝根到底是个明白人,虽说心中仍免不了泛酸,却在冷静下来后照旧帮木槿说话。
随着王宝根将事情的始末阐述清楚,官兵们终于不再斜着眼看人,他们重新打量起面前这个过分年轻的女人来。
在他们短短几十年的经历中,实在没见过女人做村长的情形,即使对木槿另眼相看依旧无法打破古往今来的刻板印象拍板让木槿当这个村长。
在领头的官爷后头那人说:“古往今来哪有妇人管束乡闾的道理,此事不成,不成呐……”
东小庄的族人们却不肯善罢甘休,按理说老村长死去后便会决定新的人选,就同王长寿变成王氏宗族的族长般在王宝兴安葬之前就商量定了,只有村长的位子迟迟没有归属。
假如没有王宝兴这个过于完美的前者,决定下个村长是谁并不困难,奈何王宝兴实在太过耀眼,以至于族人们觉得没有人配接替他的位子。
辈分最大的王长寿拄着拐杖出来,颤巍巍说:“官爷,五丫头她不是寻常妇人,当初俺们带着家资打西边逃过来,一路上又是缺水又是碰见贼人劫掠,都是五丫头帮着出主意,否则断断无法好生从西边出来呐!
东小庄几十号男丁,连我自家儿孙都算在里头,哪有比五丫头机灵的?”
王长寿花白的胡子抖了抖,喘了口气继续劝说:“我当王氏的族长是因年纪大、辈分高,可五丫头要当东小庄的村长,是因为她能带着大伙儿活命、只有她能服众啊……”
若非木槿女人的身份和人们固有的偏见,早在前几个月王宝兴刚没的时候,她就该成为东小庄的领头羊,好在今日提起尚不算晚。
此时,二伯娘被族里的妇人搀扶着走到人前:“我家当家的便是原先东小庄的村长,更有功名在身,活着的时候就常赞木槿进退有度、机灵聪敏,若无她在旁边帮衬,想必如今站在此处的要少一半人,何况她男人是秀才老爷,也跟着学了几个字,再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了。”
官兵们诧异道:“她还识文断字?”
“当然,除了村长外,只有五丫头认字。”
有族人骄傲地回答说。
“过来把你家户帖再给我写一遍。”
木槿接过旁边人递过来的纸笔,将自家户帖上的信息给填了上去。
虽说她仍有许多字不会写,但断不会写错自家户帖,木槿很快便写完呈给领头的官爷。
他接过看了眼,纸上字迹端正,竟无一错字。
放在衙门里算不得罕见,可识文断字且字迹端正的情况在乡野间实在是件稀奇事,更逞论握笔之人是他们瞧不上的妇人呢,要知晓,很多富户人家的女眷都是大字不识一个哩!
木槿清楚经过几年陆陆续续的练习,她的毛笔字勉强可以称得上端正,至少不是从前奇奇怪怪的模样了,这下应当不会丢人现眼。
领头的官爷站在原地沉思良久,放眼望去,男女老少数百人将自己围在中间,他们的嘴巴不停地张阖,话里的意思都是让那个名叫木槿的妇人做甲长。
虽说他从未离开过明州城,却到底做了几十年的小吏,算不得缺乏见识,但这还是头一回见那么多人与官府抗争只是为了让个女人当他们的领头人。
短短一盏茶的功夫,他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难免好奇这个神通广大的妇人究竟如何将百来号人收服的,他问:“王氏,你且说说自己是如何想的。”
过来东小庄前,里正就同他提过嘴王姓占据了东小庄半数人口,加上方才那个老翁的话,官爷很容易就推敲出木槿的姓氏来。
王宝兴去世后,木槿只顾着悲伤,没有立马想到换村长的事,等王长寿成为新的族长,木槿才开始认真考量谁能成为下一个村长。
宗族势力从来是乡闾中不可小觑的力量,在大多数村落都是人数最多的宗族族长来兼任村长、倘若村里侥幸出了个有功名抑或识字的文曲星,那么他同样可能成为村长。
再往远了追溯,历史上出过许多杰出的女性,但终究以上层人士居多,能扎根在底层做领头人的女性实在太少太少。
木槿自打穿越以来就见识过无数针对女性的羞辱与歧视,纵使知晓自己在东小庄拥有无可比拟的巨大影响力,然而依旧不敢冒险,她怕贸然提出这个近乎颠覆性的想法后,会让东小庄重新变成一盘散沙。
木槿对东小庄的未来有着清晰的规划,甚至早就与王宝兴达成某种共识,假如王宝兴的继任者在大方向上同她发生分歧,东小庄上下一心、经营红火的场面势必很快便会消失不见,她跟王宝兴在过去一年间所做的努力必然会付诸东流。
种种重压之下,木槿始终无法作出决定。
同样,将时间回溯到数日以前,她绝对想不到同伴们愿意突破半辈子坚守的观念,选择她来做村长。
木槿眼中很快便覆上一层薄薄的水雾,她用力眨了眨眼睛勉强将酸涩到无以复加的情绪压制住。
她向前迈了半步,脊背挺得直直的:“官爷,族人们愿意信我、愿意把将来交到我手里是我的运道和福分,我晓得官爷您的纠结和担心,无非是觉得我不能带东小庄拼出条活路、不能同旁人一样干活做事,然而我与大伙一道出生入死两三年,与亲兄弟姊妹无异,既然他们愿意把重任交到我身上、我亦有余力,就不能推辞,就应当带着族人们拼出条活路出来!”
除却达官显贵,寻常百姓看见官兵总逃不过畏畏缩缩的模样,王宝根和王长寿虽不至于畏惧,依旧显露出几分怯场,而木槿则全程不卑不亢,委实让人刮目相看,领头的官爷见她如此应对,原本的轻视竟只剩下一两分。
眼见东小庄众人死活不肯改变主意,兼之木槿说话间极有条理,竟有半数官兵动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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