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莺仔细包扎好余夜昇的伤口,为他更衣。
还是一身黑色的长衫,外罩对襟暗花的大绸马褂,头发用司丹康打理到脑后,露出清爽的额头,鞋子换了皮鞋,配衣服挑的黑色,夜莺对镜站在余夜昇身后,将他衣服上的每一道皱褶都掸平、拉直。
他也换了一身新衣,白色的,鲜得好像是沾了露汁的水仙,余夜昇笑他:“你又不出客,怎么也打扮起来。”
夜莺的目光从余夜昇双肩滑过,一点点望进镜子里:“昇爷,你瞧,你一身黑,我一身白,我们可般配?”
他说般配,眼里存着缠绵,这些天夜莺无事总这样看余夜昇,便是不说话,也满屋子春情。
掌心结了痂,偶尔还疼,但余下的都是痒,他与他多情的眼在一面镜中相会:“怎么,还想同我做夫妻?”
可惜是不能如愿的,余夜昇在外头替大先生养了几房“姨太”
,她们也没有婚书,却可以堂而皇之地与他做人前夫妻,喊他做先生。
但夜莺不能,即便他和他才有同床共枕,颠鸾倒凤的快活,那也只是一笔风流。
他有自知之明,突兀垂下眼,断了如丝情波:“我一介男儿身,能在昇爷跟前伺候一场就是福分了,不敢奢望。”
这种卑微的认命,无声向他托付一片赤忱,是芳心暗许,便要在得失磋磨中战战兢兢,怕他不要,又怕他收了扔弃,几乎虔诚,几乎小心翼翼。
不想被余夜昇看出来,夜莺背身躲到小桌边,从竹筐里找出一把剪子,来剪他衣领上的线头。
冰冷的剪刀贴着余夜昇的咽喉开阖:“你就不怕我真是段岚峯的亲弟来索命?”
余夜昇用伤手把那把剪子抛回筐里,摸着夜莺的手指尖,放到唇边摩挲。
他不讲是与不是,很坦然:“怕就活不到现在了。”
搂过夜夜缠抱的细腰,硬是要弄脏那身无暇白衣似的,余夜昇揉皱覆腰的白绸,将鼻尖抵在夜莺后颈,嗅他发尾干净的气味。
温软的气息在耳畔,恰似柳絮在碧波上无意的荡漾:“我知道你去见日本人,他们都是吃人的鬼……”
他竟然在担心,余夜昇狠狠抱紧他,“如果这次你……”
后头的话,夜莺不讲了……缠了红线的剪刀柄陈在桌上,不像是个冰冷的死物,反而痴情的似一片不可收回的丹心。
这场吻,柔软的不掺色`欲,嘴唇恋恋不舍地分开。
夜莺对余夜昇说:“你为我做的事,我也一样做得到。”
18美人去的是一处红瓦白墙的俄式建筑。
墙上爬瑰丽的三角梅,只是疏于打理,颓废萎靡。
往来的日本兵,统一着枯草黄的军服,军靴尘土飞扬,严谨划一的步调,将四周染上一层肃秋的沉重。
余夜昇原以为会在这栋洋房里遇到社会各界的人物,那些日本人极力想拉拢的政要名流,可是没有,今晚筵席,他是名单上唯一宾客。
招待他的人叫敷岛英夫,是日军派来调查军官刺杀案的负责人,年纪轻轻已升任大佐衔:“余先生。”
他一见到余夜昇,就用流利的中文,向他问好。
没有穿日本军官服,敷岛一身燕尾洋装,个子英挺。
他有干练出色的五官,单眼皮,鼻梁刚直,头发向上推得很短,露出青色的头皮。
日本军人的冷硬作风是不屑言笑的,他却喜欢在与人交谈时频频扬起窄薄的唇角。
绝非殷勤,亲善笑容的背后,是要挟,是绝对的力量,生杀一念间,从敷岛进餐都不曾摘下的手套,椅背上永不离身的太刀,余夜昇明白。
一个晚上,敷岛绝口不提日军官的死亡,反而对余夜昇手上的佛珠饶有兴趣:“我可以看看吗?”
余夜昇很大方地脱下来,双手呈上:“大佐请。”
深红泛黑的珠子捻在白色的手套中,失了佛性,像条被扼七寸的蛇:“余先生也信佛?”
余夜昇笑得含蓄:“戴着玩的,求一个心静。”
“そが……心静吗……”
敷岛笑着,将佛珠还给余夜昇。
“你们中国人讲修身先修心,认为心无旁骛的长斋绣佛,不入世就可以出世,不涉红尘就可以涅槃……”
他高傲地仰起头,轻佻的眼角,是对一个古老陈旧民族的藐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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