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上柳树极繁,甚至有别称叫柳京。
冬季刚过,枯枝太多,官府严令不得放灯,所以无论坊内还是路边都没有彩灯高架。
不过这里地势高隆,登高一眺,全城华灯尽收眼底,所以不少官宦家眷早早登原,前来占个好位置。
这一路上车马喧腾,歌声连绵,不输别处。
李泌勉强杀出重围,来到宣平坊的东南隅。
这里宅院不多,但门楣上一水全钉着四个门簪,可见宅主个个出身都不凡。
贺知章家很好认,门前栽种了一大片柳树。
他径直走到绿林后的一处宅院,敲开角门。
里面仆役认出他的身份,不敢怠慢,一路引到后院去。
贺知章的一个儿子正在院中盘点药材。
这是个木讷的中年人,名叫贺东,他并非贺知章的亲嗣,而是养子,身上只有一个虞部员外郎的头衔。
不过贺东名声很好,在贺知章亲子贺曾参军之后,他留在贺府,一心侍奉养父,外界都赞其纯孝。
贺东认出是李泌,他不知父亲和李泌之间的龃龉,热情地迎了上去。
李泌略带尴尬地询问病情,贺东面色微变,露出担忧神色,说父亲神志尚算清醒,只是晕眩未消,只得卧床休养,言语上有些艰难——看贺东的态度,贺知章应该没有把靖安司的事跟家里人说。
“在下有要事欲要拜见贺监,不知可否?”
李泌又追了一句,“是朝廷之事。”
贺东犹豫了一下,点了一下头,在前头带路。
两人一直走到贺知章的寝屋前,贺东先进去询问了一句,然后出来点点头,请李泌进去。
李泌踏进寝屋,定了定神,深施一揖:“李泌拜见贺监。”
他看到老人在榻上恹恹斜靠着一块兽皮描金的圆枕,白眉低垂,不由得升起一股愧疚之心。
贺知章双目浑浊,勉强抬手比了个手势。
贺东弯腰告退,还把内门关紧。
待得屋子里只剩两个人,贺知章开口,从喉咙里滚出一串含混的痰音,李泌好不容易才听明白:
“长源,如何?”
贺知章苦于头眩,只能言简意赅。
李泌连忙把情况约略一说,贺知章静静地听完,却未予置评。
李泌摸不清他到底什么想法,趋前至榻边:“贺监,如今局势不靖,只好请您强起病躯,去与右骁卫交涉救出张小敬,否则长安不靖,太子难安。”
贺知章的双眼挤在一层层的皱纹里,连是不是睡着了都不知道。
李泌等了许久,不见回应,伸手过去摇摇他身子。
贺知章这才蠕动嘴唇,又轻轻吐出几个字:“不可,右相。”
然后手掌在榻框上一磕。
李泌大急。
贺知章这个回答,还是朝争的思路,怕救张小敬会给李林甫更多攻击的口实,要靖安司与这个死囚犯切割——绕了一圈,还是回到两人原来的矛盾:李泌要做事,得不择手段扫平障碍;贺知章要防人,须滴水不漏和光同尘。
外面的水漏一滴一滴地落在桶中。
李泌不由得提高声调,强调说如今时辰已所剩无几,尚有大量猛火雷下落不明,长安危如累卵。
可贺知章却不为所动,仍是一下一下用手掌磕着榻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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